“哎呦喂,小祖宗……”
黄锦弯着腰一路小跑,将在地图上撒欢的狮猫给抱起来,这只比前一只明显活泼多了,用嘉靖帝的话来说,性子倒是有点像展才那个杀才。
将狮猫送到门外让小太监看着,黄锦回殿时正好听见徐渭的那句话,不由咧咧嘴。
“徐海聚拢倭寇有好有坏……居然还有好处”黄锦顺手给嘉靖帝换了杯热茶,“皇爷,这种事听都没听说过啊。”
“你懂什么!”斜斜依在榻上的嘉靖帝哼了声,“倭寇聚拢,方能围歼。”
“陛下英明,一语中的。”徐渭笑道:“嘉靖三十三年,徐海先后两次聚拢倭寇,多的时候万余人,少的时候六七千人。
今年徐海率倭寇侵袭绍兴府,麾下四千倭寇主力,再加上散兵游勇,总兵力逾六千。
如若这些倭寇以数百人,甚至百十人一股,四处劫掠……”
捷报中说徐海麾下近万,其实只有六千,嘉靖帝倒是不在乎这些小猫腻,沉声道:“那不仅仅是东南沿海了。”
“是啊,只怕常州、扬州、严州甚至江西一带都会遭倭寇侵袭。”徐渭点头道:“所以,徐海聚拢倭寇,虽然编练成军,战力不凡,但也给了俞志辅、戚元敬围歼的机会。”
事实上,就在今年,倭寇再度袭扬州,都快杀到凤阳府了,嘉靖帝训斥胡宗宪,旨意中第一次出现了“抚剿并重”的字眼。
这才有了胡宗宪招抚汪直一事,可惜“抚剿并重”后面还有一句“勿使贼首逃遁”,这也成了后来科道言官弹劾胡宗宪的一大利器。
徐渭叹道:“这也正是展才和胡汝贞起隙的原因。”
“嗯”嘉靖帝大为意外,他很清楚,钱渊之前两年对胡宗宪支持力度极大,视其为东南剿倭的最佳人选,没想到如今大捷之后却反目相向。
“今年正月,胡汝贞巡视台州府,在临海县和展才密议,定下大局,绞杀徐海,招抚汪直。”
“因官军水师海战不利,展才决意诱徐海攻宁绍台三府,官军前轻后重,断其后路,逼其决战。”
“此后数月,募兵成军,打制军械,粮饷供应,修建海船,调配兵力,无不是以此为目标。”
“这……和展才、胡汝贞起隙有什么关系”黄锦听得懵懵懂懂,殿内只有三人,他也不避讳直接问:“文长,离题万里了。”
嘉靖帝沉吟不语,手指微微搓动,似乎想到了什么。
下一刻,徐渭说出了答案,“胡汝贞是在抢功。”
黄锦还是没听懂,但嘉靖帝听懂了,幽幽道:“记得去岁,展才曾言,在徐海身边埋有眼线……”
“确有此事。”徐渭叹道:“此人在徐海麾下地位不低,也正是有此人,展才才有诱徐海攻宁绍台三府的谋划,这也意味着……东南大局乃展才一手制定。”
“胡汝贞此人通权谋,有城府,晓军机,惜量窄,展才虽非有意,但胡汝贞不甘于此……才有抢功之举。”
“抢功”嘉靖帝重复了遍,心头有些烦躁,“说清楚。”
徐渭手中如意指向地图,“五月初四,展才亲率戚继美所部援上虞,以钱家护卫为先锋,一举破敌,当日徐海率倭寇主力南下,身在东山镇的胡汝贞赶赴上虞。”
看黄锦还一头雾水的模样,徐渭补充道:“倭寇主力现身,胡汝贞调浙江副总兵戚继光、浙东参将刘显两部赶赴上虞决战。”
嘉靖帝微微摇头,并不认可徐渭的说法……身为浙直总督,大战将起,胡汝贞赶赴战场,尽显胆气,要知道当时谁都无法肯定,戚继光能一举破敌。
“不过胡汝贞是准备入上虞县城的,可惜展才率戚继美所部在姚江对岸扎营。”徐渭指着地图上姚江,“为此总督府幕僚颇为埋怨展才,第二日倭寇攻城,上虞县城摇摇欲坠。”
“还好展才前一日设下伏兵,选军中勇士,加百余钱家护卫,尽披铠甲,携双刀于山中,突然出击,两刻钟内尽扫攻城倭寇,斩杀数百,大挫倭寇锐气。”
“再之后,戚继光率部来援,三刻钟击溃倭寇主力,徐海率千余倭寇北窜。”
“上虞知县孙丕扬随军追击,被胡汝贞训斥赶回。”徐渭看了眼嘉靖帝,加重语气道:“浙东参将刘显率军四千在北边截断倭寇退路,徐海轻而易举破阵,孙丕扬大骂刘显……”
嘉靖帝皱了皱眉,这件事在捷报中一笔带过,只说刘显率军堵截,杀伤甚多,徐海侥幸逃生。
“胡汝贞令刘显夜间追击,在距离篡风镇不远处……”徐渭指着地图,“遭徐海伏击,官军大败,刘显仅以身免。”
下面递来的军报有猫腻很正常,但嘉靖帝没想到还有一场大败。
“如若不是浙江总兵俞大猷得展才派出的斥候相告,于篡风镇到沥海所途中设伏,只怕徐海率千余倭寇离海遁去,虽实力大损但会死灰复燃。”
嘉靖帝这次依旧微微摇头,这是说得过去的,他也知道刘显是胡宗宪心腹将领,将剿灭残寇,捕杀徐海的任务交给刘显,胡宗宪勉强算的上抢功……但身为浙直总督,这是在他权力范围之内的。
“陛下,东南战局,是展才一手谋划,戚继光、卢斌、戚继美募兵,是展才大力襄助。”
“上虞大捷,展才先使护卫探查军情,得倭寇主力位置,又亲率大军援上虞,两度出击,力保城池不失,甚至俞大猷剿灭残寇,亦有展才之助。”
“而胡汝贞……”
徐渭顿了顿,摊手苦笑道:“所以,徐海逃窜,胡汝贞欲和汪直开战。”
长篇大论说到这,嘉靖帝终于恍然大悟,这场上虞大捷中,钱渊占的比重太大了,大到让浙直总督胡汝贞不甘心的地步。
于是,胡宗宪希望以剿灭汪直的军功,压倒钱渊。
这就是胡宗宪和钱渊为什么发生矛盾的根本原因……胡宗宪自视甚高,如何甘心为钱渊陪衬
“汪直……”嘉靖帝犹豫了下,“去年朝中风闻胡汝贞招抚汪直,闹出好大风波,如若能一战而定,亦是好事。”
“绝不可能一战而定。”徐渭斩钉截铁的说:“汪直麾下兵力远逾徐海,要知道此人在倭国占地甚广,人脉深远,一旦开战,数万倭寇将侵袭东南。”
“最重要的是,汪直仅能管束直属麾下,那数以万计的倭寇很可能会以小股劫掠,东南将处处烽火,北至通州,南至闽粤……”
黄锦眨眨眼,“难怪之前说徐海聚拢倭寇亦有好处……”
徐渭这番话是有保留的,可惜他面对的可能是明代最聪明的一个帝王,嘉靖帝可没黄锦眼窝子那么浅。
“展才念念不忘开海禁通商啊。”嘉靖帝长叹一声,“想必文长亦是知情。”
第五百一十八掌 选择
殿内寂静无声,嘉靖帝冷冷的看着徐渭。
从第一次见面开始,钱渊就在嘉靖帝面前展露过类似的苗头,之后又几次试探开海禁通商一事,去年回京还一度在朝中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,这一切,嘉靖帝心知肚明。
徐渭舔舔嘴唇,壮着胆子继续道:“不敢欺瞒陛下,臣出身东南,深知内情,当年汪直无力管束,徐海、叶碧川等寇首侵略嘉兴,以至于王民应攻陷沥港,但之后汪直从未寇边。
如若和汪直开战,意味着朝廷决计不肯开海禁通商,汪直亦无力管束,大批海商将沦为倭寇,东南战事……十年不歇。”
“十年不歇?”嘉靖帝哼了声。
钱渊在密信中提到,这是最能打动嘉靖帝的一句话。
东南战事已经持续了五年之久了,耗费大量粮饷,胡宗宪提编数省,截留盐税……以至于朝中财用大乏,户部仓库空的老鼠都要去讨饭,内承运库也有点顶不住了,嘉靖帝想片纸于太仓取银……户部尚书方钝都不拦着,反正太仓银库没银子。
在这种情况下,嘉靖帝想的是以最快速度平息东南倭乱,能让浙江、福建、苏松等大明膏华之地能继续给朝廷输血。
于是,招抚汪直,平息倭乱,是最快捷的一条路。
和汪直开战,如若速胜还好,如若旷日持久,这是嘉靖帝难以忍受的。
“这个杀才!”嘉靖帝烦躁的将手中把玩的茶盏丢开,翻身下榻来回走动,“念他有几分忠心,赏个庶吉士,不好好待在翰林院,非要去东南!”
其他的事可能有点糊涂,但黄锦最能摸得清嘉靖帝的心思,他也在微微叹气,开海禁通商……说起来容易,但做起来就太难了,满朝科道言官会兴奋的用唾沫星子将钱渊淹死。
钱渊本可在翰林院熬资历,简在帝心三年后必能留馆,用不着裕王登基说不定就能入詹事府,等新君登基直升六部,三十岁可窥侍郎之位。
通天大道不去走,非要走羊肠小路,而且还是满地荆棘的小路。
徐渭没有想到,嘉靖帝目光如炬,从只言片语中察觉到钱渊和胡宗宪起隙的真正原因,这和钱渊在嘉靖帝面前几度述说海贸之利有关。
但徐渭这一年多的舔狗生涯也不是白过的!
“为君分忧。”跪在地上的徐渭挺直上身,一副凛然风范,“展才去岁曾言,虽九死其犹未悔。”
嘉靖帝的脚步停下了,骂道:“虽九死其犹未悔……说的好听有个屁用!”
“如若招抚汪直,开海禁通商……一旦倭寇再起,满朝弹劾,就是朕也保不住他!”
这是肯定的,如果开海禁通商,倭寇还是大举侵略沿海,钱渊必然是千夫所指,如果汪直沦为倭寇,钱渊……罢官归乡都是轻的。
其中关碍之处,徐渭自然也想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,他苦笑着低声道:“展才心志坚毅……通商,寇转为商,禁海,商转为寇。”
“自嘉靖三十二年起,展才不下十次对阵倭寇,身边护卫死伤亦重,每每以百倍倭寇首级相祭,若不是无可奈何,哪里会想行招抚之策?”
呃,其实钱渊更多想的是,通过汪直打开海禁之锁,和西方有所交流,而且他也不认为汪直是正儿八经的倭寇。
“嘉靖三十四年,华阴地龙翻身,死伤无数,灾民哀嚎,户部无银赈灾,展才与其叔父在府内抱头痛哭。“
这个就有点扯淡了,钱渊那日抱着嘉靖帝冲出万寿宫,得了好大的彩头,晚上回去还搓了几圈!
还抱头痛哭?
哭个大头鬼啊!
但嘉靖帝脸色一缓,想起了那日钱渊抱着自己的那一幕……也就是从那时候起,在自己心目中,这个年轻士子的形象渐渐和陆炳吻合,陆炳也干过同样的事。
毕竟,功大莫过于救驾。
“今年二月,三大殿付之一炬,户部无以为继,重修遥遥无期,展才远在东南亦……”
“好了!”嘉靖帝厉喝一声,“去岁中进士,入仕途不满两年,不过七品巡按御史…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内阁首辅呢!”
位卑而忧大事,这是士大夫的一向秉性,徐渭立即联想到了自己那位姐夫,沈炼沈青霞。
嘉靖二十九年,庚戌之乱,俺答威逼京都,群臣束手,锦衣卫经历沈炼慷慨激昂,主战不贡,高声道:“大臣不言,故小吏言之。”
就在徐渭准备开口的时候,嘉靖帝身边的黄锦悄悄抬起头,递了个眼神过去,微微摇头示意。
将徐渭塞进西苑,或者说将徐渭塞到嘉靖帝身边,钱渊自然是暗地里做了些准备工作的……毕竟徐渭那性子,那嘴巴,太容易得罪人,有时候恨不得拿根针把他嘴巴缝起来。
徐渭以青词得宠,不掺和到分宜、华亭之争,那在西苑之中,钱渊着重打点的只有黄锦。
黄锦不仅身居高位,司礼监掌印太监兼管东厂,更是太监中唯一能对嘉靖帝施加影响的人。
关键时刻,黄锦的眼神让徐渭停下了嘴。
还没等徐渭想个明白,嘉靖帝冷哼一声,继续道:“招抚汪直,东南倭乱立歇?”
“大股倭寇断绝,小股倭寇或许还能作乱。”徐渭老老实实道:“不过浙江、苏松沿海的倭乱基本能平定,展才派来的信使递话,或许小股倭寇会侵袭闽粤。”
嘉靖帝来回踱步,目光闪烁不定。
胡宗宪有可能一战功成吗?
招抚汪直会不会留下后患?
如若开海禁通商,朝中必然纷乱不堪,户部可能会大力赞同,但科道言官必然弹劾,而且内宦必然和外朝相争……想想这些事,嘉靖帝就有点头痛。
作为一个皇帝,在这种时候,绝不会去考虑钱渊本人,只会考虑朝局走向……
黄锦看看嘉靖帝脸色,笑着转头问:“文长,展才此战没负伤吧?听听就吓人,几度亲自上阵……呃,皇爷,老奴是想问问小黑……”
“不是都生了一窝崽了吗?”嘉靖帝哼了声,“起来吧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徐渭起身道:“此战钱家护卫伤亡约莫三成,展才本人倒是没负伤。”
“钱家护卫果真精锐若此?”黄锦好奇问道:“好像展才每战,都以护卫为先锋。”
“东南共识,钱家护卫精锐甲于东南。”徐渭傲然如此说,又赶紧解释道:“陛下,钱家护卫一共也就百来人,还是展才转浙江巡按后,才得以配甲。”
嘉靖帝嘴角微撇,挥袖道:“出去吧,召内阁、兵部。”
徐渭不知所措的退出,心里没着没落的,什么明示暗示都没有,直接把自己撵出来,这到底是什么意思?
梁文、周济上京送来的不仅是两封信,更带来了钱渊的口信,首要是招抚汪直,次要是开海禁通商。
无需大张旗鼓,但需要徐渭在嘉靖帝面前过一过明路,探一探口风……这也是钱渊将徐渭塞到嘉靖帝身侧的一大目的。
虽然聪明绝顶,悟性奇高,但徐渭毕竟才入仕两年不到,这个谜团一直到晚上,遇上了钱锐才被解开。
钱锐久历宦海,翰林院里坐过冷板凳,都察院、六科都待过,甚至还做过地方官,对这些门道并不陌生。
但钱渊的心情糟透了。
“是指开海禁通商。”
“不是默许。”
“如若倭寇不起,朝中得利,自然是皆大欢喜。”
徐渭终于听懂了,“如若倭寇复燃,那展才……”
钱锐没有再说什么,对于汪直,嘉靖帝可能会认同钱渊的判断,但对于开海禁通商,如若不畅,事有反复,钱渊将会被毫不留情的扔出去。
两人在闷热的书房里久久无语,钱渊之所以能在严嵩、徐阶之间左右逢源,最大的原因就在于他简在帝心。
如若钱渊因通商被弹劾,而嘉靖帝置之不理……徐渭能想象得到可怕的后果,严嵩倒未必会怎样,但徐阶……就连裕王、高拱只怕都会躲的远远的。
请假
前三天加班,今天放假回家,刚下车,晚上还有聚宴,实在是没办法,只能请一天假了。
明天尽量补上,抱歉抱歉。